文|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記者 陳浩
編輯|張昊
在《哪吒2》超過150億元票房之后,光線傳媒(以下簡稱“光線”)的一季度財報在雪球等股票平臺上,受到不滿的投資者“圍攻”。
2025年一季度,光線營收29.75億元,同比增長177.87%,歸母凈利潤20.16億元,同比增長374.79%?!安乩麧櫋钡脑u論在雪球上隨處可見:“片方分成至少超50億元,不可能只有這么點凈利潤”“幾十億的IP授權收入在利潤里一點都沒體現(xiàn)”……
在財報發(fā)布之前,“悲觀”情緒就已經在光線頭頂上籠罩兩個月了,自打股價隨著《哪吒2》票房上漲突破40元之后,一路下跌,幅度已超過50%。
很多投資者放棄了“十倍股”的夢想,轉而炒波段,核心邏輯是光線董事長王長田在創(chuàng)造歷史、賺了大錢之后,卻“紋絲不動”。
除了官宣跟中央電視臺合作的《紅樓夢》系列動畫電影之外,再無動作。在財報中公布的片單中,2025年確定要上映的影片有2部,包括已上映的《哪吒2》和臨時改檔的真人電影《獨一無二》。
近三年光線參與的電影項目均為7到10部,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綜合行業(yè)信息,光線目前并沒有積極加大排片量。甚至還“有意”調整了片單,原本定檔于今年暑期的《大魚海棠2》要“回爐重造”。此前,備受期待的《魁拔》和《大圣歸來》也沒被列入。
財報發(fā)布當天,“阿里減持光線傳媒”也沖上熱搜,去年持股比例還超過5%的阿里巴巴,財報顯示已退出流通股前十大股東。
王長田的微博已停更三個月,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多次提出約訪,均未得到回復。
成為“中國版迪士尼”,在投資者那里重新被提上“日程”。王長田和光線的冷靜,就顯得不合時宜。光線在財報中首次提出要從“高端內容提供商”轉變?yōu)椤癐P創(chuàng)造者和運營商”,要用30年、50部電影打造“中國神話宇宙”。這個計劃過于龐大,以至于投資者的判斷分歧愈發(fā)加大,對明年的市值預期,從“泡沫破裂”到4000億元的都有。
王長田在投資者交流會上提到之后會陸續(xù)有股權投資的動作,這被投資者中的樂觀派認為他想通了路徑。
“沒有一家IP運營公司是靠自己生成IP成功的,萬代到迪士尼,索尼到環(huán)球,做的都是并購運營的生意?!?/p>
“不要說3A游戲和樂園了,光是收購知名IP起碼要有30億元以上的現(xiàn)金,靠自己內生難度你想想有多大?”
“今年最要緊的事情是消化這個利潤,理順公司未來發(fā)展節(jié)奏,收購IP與運營團隊,搭建自己運營渠道,引入戰(zhàn)投同時向資本市場要錢,這個市場上有太多想要戰(zhàn)略投資入股的私募機構了?!?/p>
光線旗下目前最核心的兩塊業(yè)務——貓眼和動畫電影業(yè)務,都是王長田在2015年前后通過投資布局的。為了從毛利微薄的娛樂綜藝賽道里跳出來,他連續(xù)三年大規(guī)模裁人、砍項目,節(jié)省現(xiàn)金流。直到搭建起了具有決定意義的“線上+線下”電影發(fā)行渠道,也通過動畫電影這個“非主流”賽道,實現(xiàn)彎道超車進入電影第一陣營。
“現(xiàn)在光線傳媒有錢了,好多電影都想著拉它一起干,要么給錢,要么給技術支持,要么給資源支持,它應該不缺片子吧?”有投資者提到。
那綽號“駱駝”的王長田,在等什么呢?
01危機意識
從投資者的眾生相中,王長田不可能沒看到風險。
“‘哪吒’式奇跡不是常態(tài)?!币晃蛔饭鈩赢媰炔咳耸吭诮邮苡浾卟稍L時,十分認可光線的“按兵不動”,且這個觀點幾乎是行業(yè)共識。在記者接觸的多位動畫電影導演中,并未感知到資方因《哪吒2》改變原有小成本投資的策略。在動畫電影行業(yè),1億元左右的成本搏3億元左右的票房,被認為是主流的投資模式。
更何況是王長田,接觸過他的人,對他有共同的認知:骨子里那種強烈的危機意識,讓他哪怕正處于一片通途,也會留意每個分岔路口,以免危機襲來時,無路可逃。
在日前的復旦大學講座上,他將《哪吒2》的票房視作“額外的獎賞”,而非其戰(zhàn)利品。聽上去像客套話,但結合過往一個季度,他低調到在社交媒體和現(xiàn)實世界里幾近“消失”,這或許就是他當下的自我警醒。
2014年,娛樂欄目制作與廣告仍為光線貢獻著近40%的營收。但王長田在2015年一開年,就宣布全面停止電視節(jié)目制作。
電視臺的賬期已經從2010年的100天延長至2015年的220天。另外,網絡視頻平臺井噴,行業(yè)“卷度”大幅提升,2012年之后涌現(xiàn)的《中國好聲音》《奔跑吧兄弟》《我是歌手》等綜藝節(jié)目,單集制作成本已逼近億元。而光線2013年欄目制作與廣告業(yè)務總營業(yè)成本僅1.75億元,且需分配給10余個電視欄目。
原本的“非主流”賽道被卷入資本,還是不是好生意?王長田在行業(yè)里眾所周知的“精打細算”、扣預算,以及小成本制作的策略,是否還能保留“娛樂之王”的座席?
競爭之下,2014年光線在欄目制作與廣告業(yè)務上的毛利率銳減37%,至10%。王長田似乎很果斷,他并沒有對外復盤過當時的狀態(tài),但“放棄”一個還有雙位數(shù)毛利的業(yè)務,至少在行業(yè)里不是常態(tài)。
之后發(fā)生的事情眾所周知,光線全面進入電影賽道。此前的“鋪墊”是光線已經成了國內頭部的電影發(fā)行公司,王長田依舊把“苦活累活”做到了極致。他大量學習零售品牌銷售渠道搭建與地推的方法論,“嫁接”到光線身上,在全國各地堆人力,琢磨出了一套自己的打法,讓光線在電影發(fā)行領域快速登上第一。
但他依舊不踏實。從2015開始,光線經歷了三年大規(guī)模裁員。在砍掉綜藝業(yè)務之后,他把跟優(yōu)酷、愛奇藝對打的先看網也停掉了。
外界看不懂,媒體質疑這么缺錢,光線是不是要“掛”了?
但很快,他就出招了。2016年,光線以23.83億元現(xiàn)金和價值23.99億元人民幣的光線傳媒股票,收購了貓眼電影57.4%的股權,成為其控股股東。
此時,行業(yè)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謀一次轉型,付出的“代價”就是精兵簡政,從而在那個瘋狂投資的周期里,保住現(xiàn)金流。
2011年,光線地面院線發(fā)行團隊分布在全國60個城市,覆蓋了85%以上的影院。但線上售票占比從2012年開始飆升,從8%升到了2015年的45%。雖然市場規(guī)模在急速擴張,但線上線下市場份額比例的掉轉,已不可逆。
王長田早就看懂了,但誰都沒想到這個被行業(yè)認為該被顛覆掉的傳統(tǒng)玩家,竟然敢于孤注一擲。他說,“院線不是完全不可替代的,即使賣票,票務平臺出票量達到80%,如果一家影院失去票務平臺的支撐,相當于失去了80%的市場份額?!边@次收購,也基本宣告了電影發(fā)行戰(zhàn)爭的結束。
光線進入電影投資領域并不難理解,在國內擁有絕對的發(fā)行渠道優(yōu)勢,王長田不可能不覬覦市場規(guī)模更大的上游電影市場。而且從長遠來看,資源稟賦更多的電影公司,在與渠道商的談判中,優(yōu)勢會越來越大,甚至自己主導發(fā)行。
他的策略很明確——以小博大,且他的運氣不錯。2012年主投資、主發(fā)行的《泰囧》,以3000萬元成本搏取超過12億元的票房創(chuàng)造紀錄,很快就跑通了路徑。
此時,王長田對光線的商業(yè)模式已經有了一定概念。雖然現(xiàn)在光線在動畫電影領域成為絕對王者,但回到2015年成立彩條屋影業(yè)時,他并沒有在這個業(yè)務上注入多少資源。
他有一個很著名的言論,對于新業(yè)務“只能先咬一口試試,好吃了再吃第二口、第三口,不好吃了就吐出去”。他也在之后復盤過光線進入動畫電影的動機:美國動畫電影占票房15%~20%,而中國不足5%。
他沒有提到的是,動畫電影多數(shù)的制作成本都在幾千萬元量級,以光線的渠道優(yōu)勢,搏一個小幾億元的票房并不難。也是因為掙不到大錢,國內的供應鏈不成熟,少有大型電影公司涉足,全國一年就5部左右的產能
外界所知的是,光線用了幾千萬元就投遍了全國的動畫工作室。2015年至2016年,彩條屋400萬元投資可可豆動畫,拿下哪吒;2000萬元投資十月文化,拿下大圣;900萬元投資中傳合道,拿下姜子牙;1100萬元投資全擎娛樂,拿下鳳凰。
但當時很長一段時間,為動畫專門成立的彩條屋影業(yè)只有總裁易巧一個人。
王長田在這個完全藍海的市場十分克制,以至于錯過了動畫電影史上第一部票房爆款《大圣歸來》,原本光線是出品方之一,但不知何故臨時撤資,白白錯失近10億的分賬機會。
但兩年之后,熟悉了行業(yè)的光線開始砸錢。2017年至2018年,彩條屋密集投資了一批動畫制作技術公司,投資金額明顯提高。比如2017年投資紅鯉文化3400萬元,獲得其60%股份;2018年參與了大千陽光的定增,投資近4000萬元,獲得其20%的股份。這些公司日后都成了光線最核心的供應商,從某種程度上,也構成了它的護城河。
2019年,《哪吒1》上映,票房過50億元,相比《大圣歸來》,5倍有余。
02難,真難!
這直接推高了《哪吒2》的制作成本,行業(yè)盛傳該片匹配了5億元左右的預算,在光線內部都是首次。有導演私下更是提到,國內也就只有餃子導演有能力操盤這個量級的片子。
但放在好萊塢,這個制作成本低于平均線。公開資料顯示,好萊塢頭部工作室的平均制作成本在1.33億美元左右。
跟投資者形成鮮明對比,當“中國版迪士尼”響徹股吧時,從業(yè)者都清楚地認知到光線離迪士尼有多遠。有人提到,這就像是班上突然蹦出個“尖子生”,可未必整個班都會變好。只有每個人都好好學習,才不會浪費這次紅利。
迪士尼充分抓住了過去40年北美娛樂行業(yè)高速發(fā)展的紅利,但即便如此,它搭起來現(xiàn)有的“電影+樂園+衍生品”的IP運營模式,都斥資千億美元級別。敢于花費上億美元制作一部動畫電影,是因為電影只是整個IP生態(tài)鏈中的一環(huán),主題樂園、衍生品業(yè)務的收入加起來甚至要高于票房。
1986年,迪士尼接連收購ABC電視網與ESPN,奠定了其在電視網絡領域的領先地位;2006年,以74億美元全資收購皮克斯,一方面得到了當時世界領先的動畫制作技術,另一方面得到了“IP衍生生態(tài)”的能力,這家公司的神奇之處是衍生品收入占到整體的七成;2009年以4億美元購入漫威,取得上千個超級英雄IP授權;2012年再以4.05億美元收購盧卡斯影業(yè);直到2019年,以713億美元全資收購21世紀??怂?,獲得了巨量電影產業(yè)資源以及流媒體渠道資源,徹底崛起。
王長田早就有意識地去搭建類似的商業(yè)模式,但他一如既往地克制。
截至2024年,光線旗下衍生品業(yè)務及授權合作的年收入大多維持在億元量級?!赌倪?》的衍生品異?;鸨?,但有供應商吐槽,起初光線基于《哪吒1》的數(shù)據,對續(xù)作帶貨能力預估偏保守,還專門設置了較高的合作門檻,“篩選”供應商,從而減少之后的運營成本。
光線也曾計劃過游樂園業(yè)務。在2016年前后,光線在多地啟動了游樂園項目,投資規(guī)模都在100億元左右,采用BOT(建設—運營—移交)與BOO(建設—擁有—運營)模式,但近幾年處于停滯狀態(tài)。
在投資者眼中,王長田在這兩塊至關重要的業(yè)務上,表現(xiàn)得十分“猶豫”,以至于錯過“第二波”的機會。但以王長田過往最熟悉的業(yè)務拓展模式——投資來看,過去5年遲遲不出手,一方面市場沒好的標的,另一方面,他可能也沒想明白,電影和衍生品這兩個邏輯完全不同的生意如何共振。
這或許也注定了王長田不會瘋狂地同時開啟數(shù)個“5億元”級別大項目,如果動畫電影市場依然無法擺脫票房這單一的盈利模式。
當然,這本來就是一個不可能的假設,因為國內的動畫工業(yè)化體系完全無法承載這個量級。
根據多方報道,光線為了完成《哪吒2》的制作,調動了138家動畫工作室和4000多名動畫從業(yè)者,歷時五年才完成整個項目的制作。這幾乎動用了“全國之力”。動畫制作是個小圈子,公認全國從業(yè)者在5000人以內。除了動畫電影,日常工作還要給真人電影做特效。每年的大項目數(shù)量有限,多數(shù)是全國各地公司都在參與。
項目少是核心。國家電影局數(shù)據顯示,2024年度備案的國產動畫電影127部,較2019年的164部減少近三成。
價格戰(zhàn)是常態(tài)。項目基本是搶著做,“你不接,別人就會接,價格都談得不高,有點‘劣幣驅逐良幣’的意思?!庇袕臉I(yè)者告訴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,不少訂單要靠“硬關系”。
使得動畫制作更接近人力密集型行業(yè)。在一個不可控的市場,企業(yè)都不會大量養(yǎng)人,滿負荷排期才能實現(xiàn)效益,但凡有一兩個月空檔,資金鏈就會危險。國內特效公司MoreVFX因參與《流浪地球》一舉成名,但兩年后,公司創(chuàng)始人徐建在朋友圈自嘲生意難做,有可能改行賣烤串。
好萊塢也好不到哪去。數(shù)字王國、PDI工作室等獲獎無數(shù)的知名工作室,都落到了解散或“名存實亡”的境地。
《哪吒2》和光線的出現(xiàn),并沒有從本質上改變這一切。過去兩年,行業(yè)中欠薪、裁員、項目停擺的負面信息不絕于耳。
且沒有熱錢涌入,它依然在被游戲行業(yè)“撕扯”。
在很長一段時間,游戲公司給動畫人才開出的價碼都是15~17薪,還不包括年終獎和項目獎金,而且工作強度也低。而動畫公司接全球訂單,24小時跨國協(xié)作是常態(tài),訂單滿負荷的頭部公司還會要求員工同步國外工作室的作息時間。被挖走的從業(yè)者,不乏薪資翻倍,年收入普遍漲幅都在50%左右。
動畫行業(yè)總是用“夢想”在感召年輕人,甚至也接受了自己在生態(tài)鏈中“黃埔軍校”的角色?!皭盒匝h(huán)”還在繼續(xù),人才少,出片數(shù)量就少,搏到爆款影片的幾率低,反過來影響了資方預算,傳導到制作環(huán)節(jié),就是降低人力成本。
至少現(xiàn)在看來,王長田也沒找到解法,“中國神話宇宙”需要30年來構建?;蛟S可以“花錢買時間”,但這個錢誰來出呢?